编者按:本文来自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编辑:木村拓周,创业邦经授权发布。
从《小舍得》热播到寒门博士毕业论文致谢刷屏,从“既然说到了privilege”句式集体创作到在线教育资本竞赛的紧急刹车……在 2021 即将过去的这半年里,教育和由教育资源引出的其他问题,正频繁以不同面向,闪烁在社交媒体的舆论中心。
得益于此段多数人都曾拥有过的经历,教育成为了我们社会发展中最为敏感的神经之一。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本科毕业人数在同龄人数所占百分比几乎每年都在提高:2010 年为 11% 左右,到 2019 年将近 26%。这意味着未来 00 后这一代人,几乎每三到四个人里就会有一个本科生。相应的,研究生数量也在稳步提高。
但整体教育水平的提高,并没有使得教育所引发的社会焦虑有所减轻,反而看起来一年比一年更甚。
我们被什么裹挟到了前置的竞争当中去?为什么到了可用之才越来越多的今天,“躺平”和“普通”又成为了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在“内卷”话语被过分滥用的今天,教育的具体含义是否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我们采访了三个25岁左右,毕业于国内重点大学,目前在教培机构当老师的年轻人。聊了她们正在从事的教育,她们所接受过的教育,以及教育对于她们的来说已经变化了的那些含义。
“家长不只鸡娃,还会鸡老师”
“很多人好像多认为是教培机构先贩卖焦虑,所以家长才会去‘鸡娃’。但现实是家长先去鸡娃,再去鸡老师,最后整个教培机构都在被家长鸡。”
今年年初刚入职河北某教培机构的老师小亮,以及在国内知名教培机构有三年教学经验的月月,都不约而同向我们提到了这样的说法。
这和大众感知到的“资本运作规律”有所相悖。
《中国合伙人》剧照
去年这个时候,疫情之下,在线教育成为水涨船高的“风口”行业,头部企业接连完成大额加码融资。然而在今年——许多人口中的“教育培训监管之年”,受限于盈利和融资困难,在线教育企业宣传投放规模有了大幅减少,逐渐从电梯间、候车站和长短视频平台淡出;5月开始,相关部门针对教培机构的虚假宣传、超前学科培训和课程质量等问题的一系列罚款,开始轮番出现在微博热搜。
这个背景下,一种论调认为,在线教育和教培机构近几年的野蛮生长是资本催生的,而针对教育竞争的集体性焦虑,很大程度也是资本竞争所制造出来的。
但小亮的经验中,教育焦虑的根本源头还是在家庭,不是教培行业。
小亮工作时间较短,教的项目是初中物理。按小亮的理解,初中物理知识点并不太难,刚上初中不久的小孩家长,应该也不像高中家长那样焦虑。没想到,“现实和电视剧比起来,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一堂课,都有许多家长选择亲自到课上旁听,听得比学生本人还认真。如果某位老师一时粗心说错了某个答案,家长会立马找到机构点名投诉。课前课后会有家长找到她,请求把刚说过的内容再和学生一对一重讲一遍。像“我家孩子听不懂物理课怎么办”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高频率地出现在小亮每天的生活当中,她变着花样地安抚。
高压之下,小亮现在几乎不敢看微信,生怕屏幕一解锁,微信那头家长们的焦虑就弹射过来,追着请她再给讲讲某某习题。
《摔跤吧!爸爸》剧照
另一位采访对象月月,在北京海淀区任尖子班老师,很多学生都来自北京人称“基础教育之巅”的某所重点中学。她的经验里则并没有遇到特别多的鸡娃家长,但一个班哪怕只有一两个,也会迫使老师在工作之余,大量投入自己私人情感和精力。
最常见的是课后电话,月月经常会接到家长电话过来询问孩子上课情况,“一打就是一晚上,最后必须是憋得一定要上厕所了,才会挂断”。
从k12“卷”到托福
小亮和月月,都属于典型的 k12 老师。
k12 是一个教育类专有名词缩写,代指学前教育至高中教育的基础教育阶段。她们都是每周周中休息一天,除了教课,工作内容还会包括教研的部分,要自己出题、设计讲义和制作课件。学期内的“996”,到了暑假还会再进一步升级,老师通常要每天上 8 小时左右的课,连上 7 天,休 1 天,为之算是一“轮”,一个假期基本都要连上四轮。
“我每年都听说有老师在暑假上课上着上着就昏倒了。上课不是坐班,你不是能控制自己劳逸结合,可以发会呆看会手机那种,当老师就是要每时每刻都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特别耗人精气神。”月月告诉我们。
通常 k12 教师被认为是教培行业中最累的一个岗位,而针对出国留学需求的外语培训则要相对从容一些,“性价比”高一些。
《放牛班的春天》剧照
但情况也在变化。
在国内知名教培机构教托福的晓莉,曾经也觉得自己的工作状态非常接近理想想象。托福教学的工作节奏有弹性,时间相对自由,收入理想。“淡季”时,一个月上 7 天课,她就能有近 1 万左右的收入。
然而疫情开始的那个寒假之后,她的工作状态有了明显变化。“原来老师都是说少排点课,实在太累了。寒假之后的感觉是,一共就那么多班,总有老师没有课上”。
疫情对线下业态影响巨大,机构对教师的考核也变得严格,再加上无法出国,考托福学生的数量断崖式下降,晓莉的很多同事或离职,或转向 k12。
像晓莉这样留下来教托福的老师,授课基本都转到线上了。晓莉现在要朝九晚五去坐班,接手领导给出的教研任务,晚上时不时还要再开直播课,每周只休息周六一天。
改变是逐渐的,以至于晓莉还没有充分认识到自己当下的工作状态距离最初的想象已经那么远。采访中经我提醒后,晓莉突然悟过来,“这么一说,原来我也是996啊”。
小城和海淀:不同的动力,无差别的焦虑
虽然工作压力巨大,但对于家庭个体的焦虑,小亮表示理解:
“河北的经济并不发达,教育资源又特别紧张,甚至说河北本地没有双一流大学,好的教育资源和学生又都在往衡水去了。很多家长其实挣得就不多,也还是会拿出一大部分来让孩子上各种各样补习班,其实都是希望小孩以后能向外走。”
如果说低线城市“鸡”的动力来自走出家乡、向上流动,按月月的理解,一线城市重点中学的家长们“鸡”的动力则是同侪压力。
“越好的学校家长也越‘精英’,都希望孩子能上和自己一样好的大学。北京现在好中学很多又还是在讲究素质教育,导致家长自己很着急,听说别的同学在补课,他心里就受不了,时常还会撺掇教培机构开课。”
月月教学的三年以来,遇到过一些本来很“佛”的小孩,突然就被随机分到了重点初中,结果是小孩想不着急都不可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同龄人是什么样子了,孩子和家长不可能会不害怕”。
在一般的认知和叙事中,“娃”在“鸡娃”这个过程里,是完全被动的,主体性被剥夺的。但几位青年教师向我们提供了相悖的经验。
小亮班上的同学都很努力,“一个班三十人左右吧,学习成绩真的差的人不会多于五个,你发现整个补习班的主力军,往往都是那些成绩特别好的同学。”
主要教尖子班,总在面对重点中学学生的月月,则感知更深刻:“我们小时候哪科差补哪科的想法,其实早就不是了。那会儿也不会觉得上个高中有多难。我带的学生心智都更成熟,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来上课。他自己能想明白这个事情,能明白为什么课外时间不能被浪费。头发丝儿都能透出机灵劲儿,很多英文篇目他们扫一眼就知道我要问什么,要考什么,这个文章在讲什么。”
成绩越好越补课
月月的分享带出了两个和多数人经验相悖的认知: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高中正在变得难上;另外,越是重点中学的学生,越是会把课余时间投入到补课之中,并且他们的主动性比想象的要高。
就北京地区来说,高中可能的确越来越难读了。据北京市教委和发布中考政策自媒体“中考来了”所给出的数据,2021年北京初三在校人数约为9.2万人,但北京普通高中的招生人数为6.2万人。而根据这些初三学生的年龄倒推可知,他们绝大多数人是出生在 2006 年左右,和真正大规模的外来人口落户进京还有一段距离,即初升高率在未来几年大概率还会进一步降低。
至于越是重点中学的同学就越是愿意上补习班的变化,我们延伸采访了几个毕业于省重点中学的95后年轻人,他们都表示自己很能理解这种情况的出现。这一方面既是因为上补习班能接触到的同龄人更多,能满足自己的社交需求。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都深知,升学考试毕竟还是个选拔性的招生考试。
曾就读于一线城市重点高中的小 A 表示,“学校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发展需求,好的学校或许能让多数人都考 650 ,但就是有更好的学生想要考到 700 ,想要考到 749,学校不能满足的话,他们就是会找到机构来做针对性的辅导。对于这部分想学得好的同学来说,教培机构的存在确实是很必要的”。
“补习”这个词语,正在失去过去我们理解中“补”的意涵。课外教培似乎正在成为一个纯粹让好学生更好的环节。
《风犬少年的天空》剧照
我们向教师提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这些成绩好的孩子,他们快乐吗?
月月的回答是,“其实多数学习成绩好的同学,他们都很快乐”。这既是因为学习成绩本身能为自己带来成就感和优越感,同样也是因为,对于很多学习成绩从小就好的小孩来说,他们更容易从学习这个事情本身找到快乐。
月月回忆自己的教学工作经验,提到现在家长大多数还是在意孩子心理健康的。一些家长会小心翼翼问老师,现在补的课先停一停可不可以,而这种情况下反而是学生自己先站出来反对。
“很多家长都会牺牲自己的周末,专门就为了陪孩子补课,我见过那种家住顺义,但不愿就近上课,早上六点起床赶到海淀,一待待一天,就为了看看海淀学生怎么学习”。在月月看来,见过了付出如此之多的家长后,怎么努力也很难提升自己的小孩或许才更容易感到痛苦。
“你就想想你自己吧,谁小时候会考得好成绩了反而还不高兴呢?”月月反问我说。
当做题家成了教师
即便要应对看起来没有尽头的家长焦虑,以及繁复的 996 工作节奏和内容。但三位受访的青年教培机构老师晓莉、小亮和月月,都在采访中表示,她们其实比较满意现在的工作状态。青少年时期的她们想过成为物理学家和作家,但对此时此刻的她们来说,在教培机构当老师是自己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月月在采访中时常会把讲台比作舞台,她喜欢自己的表现力得到认可的时候,也享受和学生的诸多相处细节,工作四年的时间里,很多学生在毕业后还是会和她保持联系。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她们相处的时刻,“很多孩子真的很好,有时候你看着他们真的想,这要是真是我的小孩该多好”。
《少年的你》剧照
巧合的是,晓莉、小亮和月月,都会在采访中自称甚至强调自己是“小镇做题家”——出生在国内三四线城市,上大学前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把考上好大学看作人生目标,抵达目标后又感到幻灭的一代年轻人。
这种“做题家”认同和他们现在从事教培工作,辅导更年轻一代人获得在应试通道上获得高分,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晓莉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四线小城,同样是国内高考压力最大的几个地方,多的是由于矿产资源枯竭,重工业体系衰落而想要往外走的学生。
晓莉在采访中提起,她高中毕业后基本不会再回想高考时的经历,“具体的部分我都忘记了,我考了多少分也不记得了,好像也是我自我保护选择性遗忘了,就记得很痛苦”。这让晓莉在去到北京上大学之后也时常感到遗憾,不自觉地对比着那些高考压力不大的同龄人,想象他们所拥有的、能用以发展自己各项学习以外技能的时间和自由。
月月记忆中的冲击则会更明确一点。她老家也在北方一个工业体系衰落的四线小城。在月月的记忆里,她一直是全校甚至全区成绩都不错的小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学习英语有天赋,不用多努力就能把语言学好。等去了重点大学读英文,第一节英语听力就让她感到了差距,到那时她才恍然发现,身边同学一直都是听 VOA 和 BBC 原声新闻,她的听力成绩好是基于“英语周报”的好。
《风雨哈佛路》剧照
这其中,对“小镇做题家”最有身份认同感的人是“小亮”,这个名词几乎贯穿在她整个自我经历的解释之中。
小亮说自己是来自湖北省“一个你绝对不可能听说过名字”的小镇。整个青少年时期,她的名字时常都会和数理竞赛所绑定在一起,往往都还能取得不错的名次和成绩。小亮的高考成绩在整个湖北省的排名都很靠前,当时的她可以选择绝大多数理工科专业。可出于喜欢研究物理,想要成为物理学家的梦想,小亮选择国内一所相当好大学的物理专业,学习理论物理。
“所以说我是小镇做题家,不是小镇做题家谁会选这种天坑专业?”小亮调侃道。
“我觉得自己是在加工天之骄子的过程里,掉下来的一块铁屑”
在被录取前,南京大学的计算机系还特定问过小亮是否愿意过去学习,小亮拒绝了,一心只想去国内理论物理学科排名前几的大学。
然而紧接着的,就是一段经典的天才坠落凡间的故事:大一大二,小亮已经自觉学不懂专业内容,但依然努力,每天都会学到夜里两三点,执拗地认为凭借努力刷题,可以赶上课程进度。直到大三,这份执念在现实的反馈下放下了,小亮承认自己无法从事物理研究。
“我们学校我们专业的目标,就是为了培养科学家,不成为科学家,和这个学校就没有太大关系了。”小亮回忆,在认知到自己难以继续做物理研究这一事实后,小亮感到自己像学校的一块“工业废料”。
“这就是我上大学最直观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加工那些天之骄子的过程里,掉下来的一块铁屑。”
没有理论物理学习背景的人或许会很难理解小亮的痛苦,这种不可能来得相当之突然。一个人怎么会在前十八年都被教育系统肯定,充满着物理学家的可能性,在被录取后几乎是一夜间就被宣告出局呢?
小亮也给不出太特别的答案,“现实就是这样的,竞赛和高中物理和大学物理都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放弃物理学家志向后,小亮毕业,在上海一个金融产业做了一段时间,虽然职位是产品经理,然而业务上销售性质很强。她需要频繁应酬,需要做自己不适应的事情,这让她感到低落抑郁。时不时,无来由的眼泪会突然涌出,不知道自己漫长的物理求学经历,最后为何给了她一个这样的职业生涯。
转行成为教培老师后,这种失落少了一些。自己的专业能一定程度应用,从出题、讲题和设计知识点上,也能收获接近于“做题家”的快乐。这种情况在老师同事并不少见,“很多同事都是小镇做题家误入了好大学的天坑专业,至少教培老师是我们擅长的事情”。
今天回看漫长的求学生涯,小亮笑说,“好像小时候身边的人都说过自己想要当科学家,但怎么只有我当真了?”
小亮的大学同学也没有都成为科学家,但大多继续升学或出国,或者用转专业再学习的方式,去探索自己擅长的事情。可就小亮个人的家庭条件来说,其实并不能毫无顾虑支持她继续学业。偶尔小亮也会想,如果自己不是小镇青年,能得到关于天坑专业的更多信息,了解真正的理论物理以及学习理论物理的出路,或许真的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那小亮会如何看待自己现在正在从事的工作呢?教育对于她而言为何不会被解释成一种出生即注定好的选择?从竞赛走出的她,会如何面对自己想要靠竞赛出走的学生呢?
回答这个问题的小亮几乎没有犹疑。她确定如果不是物理和高考的话,她只会过得更加不堪:
“我可能会更走不出去,还在那个小镇里,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一无所知,最终不会有一个我现在这样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所以我觉得,教育的本质不是说要通过教育去塑造一个人,而是在于教育能帮助你走上一条塑造自己的路,这就是我的想法。”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